江宁,县衙。
朱英站在县衙大堂的青砖地上,头顶的“明镜高悬”匾额漆皮剥落,边角卷着些灰黑,想来挂在这儿有些年头了。
案几上摊着几本账簿,纸页泛黄发脆,砚台里的墨干成了硬块,一看便知许久没正经用过。他在等县令。
来之前马天反复叮嘱“见人三分笑,遇事沉住气”,他低头理了理青布袍的衣襟,布料是寻常棉麻,洗得有些发白,倒真像个刚上任的穷酸县丞。
后堂传来拖沓的脚步声,不急不缓。
朱英抬眼望去,一个身穿官袍的中年男子大步走来,身后跟着一个老者。
中年男子走到堂中站定,目光在朱英脸上打了个转,又落到他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袍上,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撇。
他身后的老者,鬓角微白,背微驼。
“应天府派来的朱英?”中年男子带着股居高临下的调子。
朱英拱手弯腰:“下官朱英,见过刘县令。”
来之前他特意打听了江宁县令的名讳,姓刘名谦,据说在江宁做了五年县令,不算出彩,也没出过什么大错。
“本官刘谦。”刘谦漫不经心,末了加了句,“应天府派来的县丞,倒比我想的年轻多了。”这话听着像夸赞,尾音却拖着点轻慢,像是在说“毛都没长齐,能干成什么事”。
朱英脸上依旧挂着笑:“下官初来乍到,往后还得靠刘大人多多指教。”
“好说,好说。”刘谦摆了摆手,“你还年轻,跟着学便是。县衙的事杂,琐碎得很,可不像你们在应天府衙门里,喝着茶就能把事办了。”
朱英笑着应“是”,目光却在案几上那几本账簿上顿了顿。
都特么落灰了,真是事杂啊。
刘谦转头冲身后的老者扬了扬下巴:“李主簿,给朱县丞的房间收拾出来了吗?”
“回大人,这几日忙着清核秋粮,下头人手紧,还没来得及拾掇。”李主簿说话时眼皮都没抬,透着股不情愿。
刘谦“哦”了一声,转头看向朱英:“你看这事闹的,房间还没收拾。要不你自己动手拾掇拾掇?也正好熟悉熟悉环境。”
朱英心里门儿清,这哪是“没来得及”,分明是故意的。
他面上却丝毫不显,依旧笑得温和:“不妨事,下官自己来就行。”
“那便好。”刘谦立刻起身,袍角一甩,“李主簿,你领朱县丞过去看看。本官还有要事,得去趟粮仓。”
说罢,他头也不回地往后堂走了。
李主簿冷哼一声,转身往侧门走,压根没回头看朱英跟上没跟上。
朱英背着包袱慢悠悠地跟在后面。
穿过一道窄窄的回廊,廊下的柱子被虫蛀了个洞。
转了个弯,眼前出现个小院,院里的杂草快没过脚踝,墙角堆着些破筐烂篓,蛛网结得密密麻麻。李主簿在一间土坯房前停下:“就是这儿了。”
朱英走上前推开门,一股霉味混着尘土味扑面而来,呛得他下意识退了半步。
屋里比他想象的还要糟。
土墙剥落得露出里头的黄土,墙角积着厚厚的灰,结着层黑绿的霉斑。
地上扔着些废纸、断了腿的木凳,破陶罐等等。
唯一能称得上“家具”的,是一张木板床,床腿歪了一根,用块石头垫着,铺在上面的草席烂了个大洞,露出底下发黑的稻草。
别说像样的椅子,连块能坐的干净地儿都没有。
李主簿在他身后撇了撇嘴,声音里带着点幸灾乐祸:“收拾吧。”
说完,转身就走,没片刻就没了影。
朱英站在门口,看着这满地狼藉,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冷笑。
这摆明是给下马威啊!
他卷起袖子,露出小臂上结实的肌肉。
先清垃圾,再修床凳,最后找些干草重新铺床………
这点活计,还难不倒他。
县衙,后堂。
炭炉烧得正旺,刘谦倚在铺着厚棉垫的太师椅上,手里捏着个紫砂小壶,慢悠悠的饮茶。
“大老爷,那小子已经去收拾那间破屋了。”李主簿佝偻着背走进来。
他往炭炉边凑了凑,搓着冻得发僵的手,语气里带着几分邀功的得意。
“哼,我就知道应天府那边突然派个县丞来,准没好事。”刘谦从袖袋里摸出张叠得方方正正的信纸,抖开在桌上,“瞧见没?京城的好友特意捎信来,这姓朱的小子,怕是在上面得罪了人,才被扔到咱们江宁来。”
李主簿伸长脖子凑过去,眯着眼看了半天:“定然是!这小子毛都没长齐,也配占着县丞的位置?”“老李啊,你这运气是背了点。在县衙熬了十几年,从皂隶爬到主簿,眼瞅着前县丞调走,还以为能再进一步,偏偏来了这么个程咬金。”刘谦似笑非笑。
李主簿的脸瞬间涨得通红:“可不是嘛!论资历,论熟悉江宁的情况,哪轮得到外人?大人,要是能把这小子赶走,该轮到我了吧?”
“那自然该轮到你。”刘谦眼底闪过算计,“所以啊,这往后的日子,你得好好“招呼’他。让他知道,江宁的地界,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