坤宁宫,园子。
春天到了,鲜花盛开,一片春色。
马天带着朱英进来,脚步便猛地顿住,朱英差点撞在他胳膊上。
两人都屏住了呼吸,望着园子中那片新翻的菜地,眼睛瞪得溜圆。
泥土被翻得松松软软,带着湿润的黑褐色,显然是刚动过的样子。
而握着锄头的那人,哪有半分九五之尊的威严?
一身半旧的青布短褂卷着袖口,露出结实的小臂。
朱元璋正弯腰抡着锄头,在挖土,每一下都砸得地面闷响,大汗淋漓,他也只抬手用袖子胡乱一抹,倒把脸蹭得更花了。
“你这土挖得什么样子?”旁边传来马皇后数落声。
她蹲在挖好的地上,手里正捏着一把菜籽,在播种。
见朱元璋又一锄头下去,土块溅得老远,她忍不住搁下种子:“看看你这垄沟,歪歪扭扭的像条长虫!还有这土疙瘩,不打碎了,种子埋进去怎么生根?”
朱元璋直起腰,把锄头往地上一拄:“你懂什么?咱在乡下种地时,你还在郭子兴府里做你的小姐呢。这土得带点硬气,太碎了不经旱。”
“呸,老东西嘴硬!”马皇后拿起手边的小鳜头,往他刚挖的那片土上敲了敲,“当年你种的是山坡地,咱家这园子是熟土,能一样?”
她一边说,一边麻利地把土块敲碎,手指在泥土里扒拉着,把碎石子捡出来:“种子要的是暄土,你这跟夯地基似的,是打算种石头呢?”
朱元璋看着她动作,嘴角撇了撇,却没再反驳,只是重新拿起锄头,动作却明显放轻了些,锄头落下的角度也调整了,尽量让土块小些。
马皇后瞥了他一眼,嘴角偷偷往上扬了扬,手里却不停,抓起一把菜籽,均匀地撒在垄沟里。“当年在和州,军粮不够,你带着兵丁开荒,种的那点豆子,还不是我帮你拾掇的?”她哼一声,“那时候你也跟现在一样,倔得像头驴,说不用我插手,结果豆子刚发芽就被虫啃了大半。”
“那是虫害!跟咱种得好不好没关系!”朱元璋立刻接话,“再说后来补种的麦子,不是收得挺好?”他说着,放下锄头,蹲下身,学着马皇后的样子用手去掰土块,粗粝的手掌在黑土里翻弄。马皇后没再骂他,只是把手里的种子递过去一把:“拿着,顺着这沟撒匀些。”
朱元璋乖乖接了,指尖捏着细小的菜籽,眼神专注得像是在批阅奏折。
门口的马天揉了揉眼:“起猛了,看到皇帝和皇后在种地。”
朱英却直接跑了过去,来到地旁边的一个水桶旁。
他捞起木瓢,满满舀了一瓢,沿着垄沟跑向朱元璋。
“爷爷,喝口水。”他仰着小脸递过去。
朱元璋刚直起身,听见这声“爷爷”,脸上的线条瞬间柔和。
他接过瓢,仰头就喝。
“小子,你来帮忙啊。”他笑着抹了把嘴,把瓢递回去。
朱英转身跑回水桶边,又满满舀了一瓢,转身奔向马皇后。
垄间的泥土软乎乎的,他跑起来有些跟跄。
“奶奶,你也喝点。”他把瓢举到马皇后面前。
马皇后放下手里的菜籽,笑容慈祥:“慢点跑,当心摔着。”
她抿了几口,把瓢还给朱英,“晌午别走了,留着陪爷爷和奶奶用膳。”
“我不饿。”朱英把瓢放进水桶,转身就往田埂边的石阶跑。
他动作麻利得不像个九岁孩子,先脱了布鞋往石阶上一摆,露出的脚丫子在泥地上踩了踩,又利落地卷高裤腿,最后把袖子撸到胳膊肘。
“我来搭把手。”
他从墙角拎起那把比他胳膊还短些的小锄头,掂量了两下,竟稳稳地抡起来,对着地上的土块轻轻一敲,那土疙瘩就碎成了细屑。
他弓着腰顺着垄沟往前挪,小锄头起落间,把那些没敲碎的泥块,碾细,动作熟稔得像个老农。朱元璋手里的菜籽撒到一半,突然停住了。
他直勾勾地看着朱英的背影。
马皇后刚要埋土的手也顿在半空,眼睛微微睁大,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。
阳光落在朱英身上,他光着的脚丫踩在黑土里,溅起的泥点沾在脚踝上,竟和记忆里某个身影渐渐重合“朱英。”朱元璋问,“你学过种地?”
朱英正专心地把一块硬土敲碎,头也没抬地应道:“没有啊。”
话音刚落,他自己也愣住了,小锄头停在半空,眉头慢慢蹙起来,“可……可我好像来过这里种地似的。这土的劲儿,这锄头的轻重,好像在哪儿试过。”
马皇后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:“你想起什么了?是不是想起什么了?”
春风拂过,花香飘来。
她眼前闪过以前的春天,也是这片园子,也是这样暖融融的日头。
小小的朱雄英也是这样,脱了鞋光着脚丫跑来,先是给挥锄头的爷爷送水,又给撒种子的奶奶递帕子,然后抢过那把小锄头,奶声奶气地说“皇爷爷皇奶奶歇着,雄英来帮忙”。
那孩子不怕泥不怕累,光着脚在垄间跑,裤腿卷得老高,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脸蛋上沾着泥,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