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北顾微微一笑,目光扫过堂下众人,最终落回契嵩身上。
“禅师此前所言,若儒者所格之“物’、所求之“知’,皆落于外境幻相,不能返照心源,则此“知’终是镜花水月,不能诚意正:心.. . ...我深以为然。”
此言一出,堂下顿时响起一片轻微的哗然。
张载猛地抬头,眼中满是惊愕、不解。
就连契嵩平静的眼中也掠过一丝诧异,他不理解对方这是什么意思,认输了?
陆北顾话锋一转:“然小子斗胆请问禅师,若依禅师所言,世间万象,山河大地,草木虫鱼,乃至这殿堂屋宇,蒲团经卷,皆因缘和合所生之“相’,其本质为“空’,为“心识’所现。那么,禅师您日日所坐之蒲团,是否亦是“空’?亦是“识’所变现?
“自然。”契嵩毫不犹豫,“蒲团者,名相耳,因缘聚则现,因缘散则灭。”
这个问题,怎么问他,他都不可能改变答案的。
因为这跟此前绕开话题亦或是其他辩经手段不同,这种问题,就相当于你去问张载“气是否存在”一样,在任何情景下,张载都必须承认气的存在。
同理,作为理论大厦的基石,契嵩也必须承认“缘起性空”、“万法唯识”。
用最简化的方式来理解契嵩的这套理论,那就是“心识→因缘→空相”,与此同时,用“即空即有”的理论,来将其与代表着万事万物本源的“空性”合二为一。
而这个“即空即有”指的是看到一切法如幻则见自性,也就是存在的自性是绝对的不生不灭、不垢不净、不增不减,不是任何东西,而任何现象都是自行变现的,所谓唯心所现;但任何东西都不是自性,一说就着相了。
也就是正反话两面说,其实是纯唯心的一套东西,无法自证也无法证伪。
但从禅宗的这套逻辑上来讲,是完全自洽且闭环的。
“好。”
陆北顾点头,继续问道:“那么,禅师您坐于这“空’、这“名相’之上,参禅打坐,体悟真如,此“坐’之行为,是否亦是一种“相’?亦由“心识’所生?”
“然也。”
契嵩眼中精光微闪,似乎察觉到了陆北顾的意图,但仍平静答道。
“行住坐卧,皆是因缘所生之相。”
陆北顾的声音陡然拔高:“既然如此,容我再问,禅师您通过心识体悟到的“空性’,是否亦是您“心识’所感知、所分别、所命名的一种“相’?!”
“禅师!若您所悟之“空性’,亦是心识所生之“相’,那么它是否也如蒲团、如热气球一般,同样是“缘起性空’?同样是“无自性’?同样是“不可执着’的“名相’?!”
他目光灼灼,逼视着契嵩道:“若连您所悟之“空性’本身,都逃不脱“万法唯识’、“缘起性空’的法则,那么您又如何能断言,张子厚所探究的“气’之流行、所见的“象’、所感的“力’,就一定是“执相昧性’?就一定比您所悟的那个“空性’更不真实、更非本源?!”
陆北顾的意思很简单。
说穿了,就是说契嵩基于心识所理解和觉悟的“空性”,不是真正的“空性”。
因为在契嵩的理论里,真正的“空性”,根本就不是由心识产生的,而是永恒存在的物质本源。契嵩古井无波的面容上,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波动!
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陆北顾,嘴唇微动,似乎想继续用“即空即有”来糊弄过去。
但陆北顾不等他反应,语速加快,图穷匕见。
“您以“心识’为标尺,判定“气’为外境幻相。然而,您的“心识’本身,是否也只是这无尽因缘之网中,一个更大的、更精微的“相’?您又如何能确定,您所执着的“空性’,不是另一种更深的“法执’?!”
“禅师!您教导世人破“我执’、破“法执’,以求解脱,然您此刻,是否也在以“空性’之名,行另一种“法执’之实?以“唯识’之论,筑起了一道隔绝一切“外境’、否定一切“象’与「感’的高墙?此墙之内,唯有心识;此墙之外,皆是虚幻?若真如此,那这“墙’本身,岂不是最大的“执’?!”真如堂内,如同被投入了滚油的沸水,彻底炸开了锅!
“嘶!”
“此子. ..此子竟敢. ..!”
“大胆!”
“狂妄!”
契嵩身旁的几位禅师脸色剧变,惊怒交加,有的甚至激动地站起身,手指颤抖地指向陆北顾,若非堂上众目睽睽,几乎要当场将他驱逐出去。
堂下的士子们更是陷入一片前所未有的混乱。
惊愕、震撼、不解、沉思、乃至一丝莫名的兴奋,在无数张脸上交织变幻。
嗡嗡的议论声汇聚成巨大的声浪,几乎要掀翻屋顶。
“他竟质疑明教大师所体悟的“空性’本身?!这、这简直. ..”
“然细思之下,似乎不无道理?”
“这是要将明教大师的立论引向自噬啊。”
“好犀利的诘问!好一个釜底抽薪!”
张载的挫败感早已一扫而空,他看着陆北顾,大感振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