韩国公府。
吕本匆匆进来,面色颓然。
方才在宫门前被朱标当众训斥的场景,像烙铁般烫在他心里。
他抬眼望向窗边的李善长,老相国背对着光,影子落在地上都透着肃杀。
“老相国。”吕本拜道,“午门的事,你知晓了吧。”
李善长缓缓转过身,脸色带着罕见的凝重。
“功亏一篑!”
他嘴角挂着冷笑,“谁能想到,平日里与儒生论道的太子殿下,今日竞能带着千名锦衣卫拍马杀到,连你这岳丈都敢当众训斥。”
吕本苦笑一声。
朱标在东宫那声冷喝“难道父皇是听信奸佞之君吗”仍在耳畔回响,午门前那双锐利如刀的眼睛,早已没了半分往日的温厚。
作为太子妃的父亲,他向来以国丈自居,朝堂之上虽谨小慎微,却也暗恃着这层亲缘。
可今日朱标那声“吕尚书”,字字都像在割裂翁婿情分。
“殿下向来重礼。”吕本喃喃道,“今日先是在东宫将我赶走,又在百官面前折我颜面,竟全然不把我这岳丈看在眼里。”
“他终究是陛下的儿子!”李善长哼一声,“在这奉天殿的龙椅面前,哪有什么岳丈女婿?陛下让他镇场,他就得做那把斩马刀!你当太子今日的雷霆手段是凭空来的?那是陛下在廊下看着呢!”吕本满脸颓败,陛下看着又如何?
“当前该如怎么做?”他终于问出最迫切的疑虑,“太子说要彻查戴良之死。”
李善长沉默良久,开口:“沉下来,什么都别做。太子要查,便让他查。戴良死在午门,百官叩阙,他总得给朝野一个交代。”
“可这样!”吕本急得站起,“矛头迟早会指向太子!他是储君,若担上“庇护酷吏’的名声,将来如何服众?”
太子妃是他的嫡女,吕氏一族的兴衰早已与东宫绑在一处。
他终究不想连累太子。
“所以陛下高明啊!”李善长冷笑,“陛下自始至终躲在奉天殿,让太子出面收拾残局。太子镇住了百官,是替陛下立威;若查案惹出风波,也是替陛下挡枪。无论结果如何,陛下都稳坐钓鱼台。你记住,此刻最忌轻举妄动。太子越是查得紧,越能显出“公正无私’,反倒能暂时堵住悠悠众口。”
“只能如此了。”吕本点头。
李善长摊手一笑:“回头老夫劝劝太子。”
吕本眼中闪过一丝希冀:“老相国还担着太子太师呢。”
“不过是陛下给的虚位罢了,安定老臣的手段。”李善长头也不抬,“但虚位也有虚位的用法。”夜幕降临,文华殿。
殿内烛火初燃,映着朱元璋伏在案几上的身影,他仍在批览奏章。
朱标进来,看到父皇挥笔疾书,呆了呆。
朱元璋头也未抬:“来了?”
“拜见父皇。”朱标敛衽一拜,“剩下这些奏章,儿臣替你分担了,父皇先回宫歇息吧。”朱元璋这才搁下朱笔,抬眼时,没接话,反而先问:“听说你今日与你舅舅、老四在东宫喝酒了?”朱标的心微微一凛。
宫中眼线密布,他与马天、朱棣的私宴果然瞒不过父皇。
他垂眸点头:“是,难得与舅舅、老四聚一次,说了些掏心窝子的话,儿臣颇有所得。”
“哦?”朱元璋来了兴致,身子往后一靠,“什么所得,说说。”
朱标深吸一口气,将暖棚里的对话在脑中过了一遍。
他想起马天折筷论“实学”的比喻,想起朱棣谈及火器时眼中的锋芒,更想起自己目睹戴良账册时那股透骨的失望。
“儿臣今日与舅舅说起对文官集团的忧虑。”他斟酌着开口,“儒家学问如筷子,能治心,却难撑住治世的“桌腿’。就像戴良之流,读了一辈子圣贤书,却在两千两白银前折了腰;工部官员死守《营造法式》,却不懂老石匠的“糯米灰浆’,最终桥塌人亡。”
他顿了顿,见朱元璋没打断,便继续道:“儿臣想,大明朝若要长治久安,不能只靠四书五经。天下需要懂算数的人核田亩,需要懂水文的人治水患,需要懂器械的人造火器。这些“实学’之士,该有个去处。”
“你事又想办格物院?”朱元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,“历朝历代,可没听说过太子要拿匠人、算师当宝贝的。”
“正因从前没有,儿臣才想试试。”朱标语气带上了几分恳切,“父皇,办格物院不是废儒学,是补儒学之缺。就像设锦衣卫,是为了多看几双眼;格物院若能算出更精准的田亩,每年多收十万石粮食;若能造出更厉害的火铳,边关将士就能少流些血。这桩买卖,怎么算都划算。”
朱元璋沉默了。
他看着儿子眼中跳动的光,那光不像平日里的仁厚温吞,倒多了几分破釜沉舟的锐利。
良久,他缓缓点头。
“你说的这些,有些道理。”他终于开口,语气却陡然一转,“标儿,你也三十多了,咱这把老骨头,最近总觉得使唤不动了。白日里看这些奏折,夜里对着烛火,眼睛也花了,手也抖了。”
朱标心中一紧,忙道:“父皇龙体要紧,儿臣替你分劳便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