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又不得不承认,这里是前线战士们的第二个阵地。
他心里对那个叫林雪的东洋女人,还是膈应。
可这段时间的观察,又让他不得不佩服。
这个女人,不像个女人。
她身上有股子狠劲。
每天泡在手术室里十几个小时是常态,眼睛熬得通红,出来的时候走路都打晃。
有一次,前沿阵地遭炮击,伤员下不来,担架队上不去。
是她,这个所有人都以为娇滴滴的医生,二话不说就冲了上去。
在炮火的间隙里,硬生生从阵地上背下来一个断了腿的战士。
那一幕,李云龙在望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。
一个瘦弱的女人,背着一个比她还壮的男人,在泥泞的弹坑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。
炮弹就在她不远处爆炸,掀起的泥土劈头盖脸地砸在她身上,她连晃都没晃一下。
从那天起,李云龙就不再叫她“鬼子娘们儿”了。
至少,当着别人的面不叫了。
在他心里,这个女人,虽然是东洋人,但够格当一名战士。
一个穿着带血白大褂的护士跑过,李云龙拦住了她。
“林医生呢?”
“林医生在手术室,从昨天下午进去,一直没出来。”
护士说完,又匆匆跑开了。
李云龙没再问,就那么靠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,抱着胳膊,闭上了眼睛。
他有的是耐心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手术室的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。
林雪走了出来,她摘下口罩,露出一张苍白而疲惫的脸。
她脱下沾满血污的手术服,随手扔进旁边的筐里,然后走到水龙头下,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着自己的手。
冰冷的水,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点。
她一抬头,就看到了树下的李云龙。
林雪的动作停顿了一下,脸上的表情瞬间收敛起来,变得毫无波澜。
她擦干手,径直走了过去。
“李师长有事?”
她的中文带着一点异国的腔调,但吐字清晰,语气平淡。
李云龙睁开眼,站直了身体。
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咋咋呼呼,只是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电报纸,递了过去。
“你的。”
林雪伸手去接。
她的指尖触到了电报纸,但李云-龙却没有松手。
林雪抬起头,平静地看着他。
李云龙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,他移开视线,干咳了一声。
“妹子,看之前,先有个心理准备。”
他松开了手。
“你男人是个英雄,这点毋庸置疑。”
“但是,英雄也是人。”
李云龙的表情很复杂,他很少用这种口气和人说话。
“看完,要是想请假,随时来找我。老子给你批。”
说完,他不再停留,转身大步离开了院子,背影还是那副天不怕地不大的样子。
林雪站在原地,看着手里的电报纸,又看看李云龙远去的背影。
这个一向粗鲁的师长,今天很反常。
她展开那张纸。
上面的字不多,每一个字她都认识。
林雪吾妻
见字如面。
抵莫斯科,偶遇伊莉莎。
彼时彼景,前尘往事,一时纷乱。
方知两年前西伯利亚一别,竟留血脉。
女,名蕾娜塔,黑发黑眸,今已一岁有余。
此事因我而起,责无旁贷。伊莉莎母女孤苦,我已为之安排妥当,生活无虞。
然我心匪石,不可转也。与君之约,白首不离。
此事于你,或如晴天霹雳,然我不敢有半分欺瞒。
千里之外,唯盼君安。
待我归时,或打或骂,悉听尊便。
夫,许峰,亲笔。
院子里人来人往,伤员的呻吟,护士的叫喊,交织成一片混乱的背景音。
林雪看完了。
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,还是那么平静。
她只是站在那里,一动不动,好像被定住了。
那张薄薄的电报纸,在她手里,被风吹得哗哗作响。
她没有哭,也没有愤怒。
她甚至没有眨一下眼睛。
一个护士跑过来,焦急地喊。
“林医生,快,又一个重伤员,大出血!”
林雪没有任何反应。
她只是静静地站着,仿佛整个世界都与她无关。
那张写满汉字的纸,被她慢慢地,一点一点地,捏成了一个紧实的纸团。